《外交政策》：不论“尼贾尔遇刺案”真相如何，莫迪都是赢家

作者： C.克里斯汀·费尔（C. Christine Fair）

乔治敦大学埃德蒙·A·沃尔什外交服务学院安全研究项目的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南亚（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国、斯里兰卡、阿富汗）的政治和军事。最新著作有《In Their Own Words: Understanding the Lashkar-e-Tayyaba》。

9月18日，加拿大总理特鲁多 (Justin Trudeau)在议会上指控印度特工参与谋杀加拿大公民哈迪普·辛格·尼贾尔，而他的依据来自印度外交官之间被拦截的数封电子通信。在特鲁多发表完指控后，印度与加拿大的双边关系陷入了不断升级的危机中。

9月19日，加拿大外长乔利（Mélanie Joly）确认，加拿大已经驱逐一位印度驻加拿大的情报机构主管。为了回击加拿大，印度在几小时后宣布驱逐一名“加拿大高级外交官”。

这场外交危机的核心是印度对卡利斯坦运动（Khalistani movement）的担忧，该运动的目标是在锡克教的信仰中心——旁遮普（Punjab）建立一个独立的锡克教国家。印度不仅否认参与暗杀，而且还指责加拿大窝藏分裂分子尼贾尔。

据报道，尼贾尔在死前就已经被印度定性为恐怖分子，并在2014年和2016年两次受到国际刑警红色通缉令（印度委托）的追捕。不仅如此，印度还向加拿大当局提供了尼贾尔涉嫌参与的数起谋杀和恐怖活动犯罪信息。但即便印度提供了这些信息，加拿大也只是在2017年至2018年间将尼贾尔列入禁飞名单。

长期以来，印度政府一直在煽动民间对锡克教分裂分子的恐惧。2020年至2021年发生的农民抗议活动是近几年来印度“卡利斯坦运动威胁论”的开端：2021年1月，印度政府称卡利斯坦运动已经渗透到了农民的抗议活动中。

虽然这种说法缺乏证据，但它依然引发了不安，因为它让印度人回想起卡利斯坦运动的暴力和残酷。

上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锡克教武装分子的恐怖活动以及印度安全部队为了镇压武装分子做出的残暴行径导致旁遮普邦陷入瘫痪。双方的交战带走了2万5千人的性命。

在现在的旁遮普，卡利斯坦分裂运动实际上已经基本消亡。但在散居于各西方国家的锡克教裔社群中，卡利斯坦的梦想仍然存在，规模小，但呼声很高，也引人注目。所以，对于新德里来说，卡利斯坦的阴魂已成了一个有用的“恶灵”，符合莫迪（Narendra Modi）和印度人民党（Bharatiya Janata Party）的执政需要——它为莫迪提供了再次展示强人实力的机会。

根据南亚恐怖主义门户网站（South Asia Terrorism Portal）收集的数据，2000年至2022年期间，在印度的三个主要恐怖主义威胁中，与卡利斯坦有关的暴力事件数量比查谟和克什米尔地区（Jammu and Kashmir）的伊斯兰暴乱以及活跃在不同邦的毛派斗争要少很多。

数据清楚地表明：在过去22年中，旁遮普邦发生了33起暴力事件，但只导致一人死亡；而在查谟和克什米尔地区有11892起致命事件，涉及毛派的致命事件有5247起。所以，如果单方面听信了莫迪政府的言论，那么就会以为卡利斯坦运动是更严重的威胁。

如前所述，“卡利斯坦运动威胁论”始于2020年到2021年期间印度各地爆发的农民抗议活动。当时，印度政府在2020年9月通过了一系列农业法案。因为担心政府会取消农产品最低支持价格（Minimum Support Price，MSP）制度，主要来自旁遮普邦和哈里亚纳邦的锡克教农民组织起来，对法案进行了持续性的抗议。在之后的2021年1月，印度政府认为，农民抗议与卡利斯坦运动有关。

当时，出生印度，长居迪拜的阿姆里特帕尔·辛格·桑德胡 (Amritpal Singh Sandhu)也来到印度支持《农业法案》的抗议活动。印度政府撤销法案后，他返回了迪拜。

2022年8月，桑德胡再次返回印度。这一次，他已有了虔诚锡克教徒的重要标志：长而未经修剪的胡须；头捆蓝色头巾，腕上戴着钢制手镯，腰间佩戴一把吉尔班弯刀（一种宗教性的匕首）。更重要的是，他的打扮和言行都在模仿贾奈尔·辛格·宾德兰瓦勒（Jarnail Singh Bhindranwale），此人是一位狂热的锡克教领导人，曾接管了锡克教的圣地金庙，并在1984年那场灾难性的“蓝星”军事行动中，率领锡克族武装组织对抗政府军。最终宾德兰瓦勒和数百名士兵葬身金庙。

图2

（右一为桑德胡）

旁遮普邦的许多人对凭空出现的辛格·桑德胡和他那七个月离奇的政治生涯完全摸不着头脑。

事实上，笔者在旁遮普邦（2022年12月和2023年1月）时，一些锡克教徒在猜测中央政府才是桑德胡这场政治混乱的幕后推手。他们推断，政府的最终目的是制造足够大的破坏，这样才能有正当理由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解散平民党（Aam Aadmi Party）领导的旁遮普邦政府并寄希望于之后能出现一个“印人党友好型”的政府。

经过一个月的搜捕，桑德胡于4月23日被逮，并被带到了偏远的阿萨姆邦迪布鲁加尔监狱。此后很少有关于他的消息。在对他进行审讯后，印度政府声称他是巴基斯坦的三军情报局（Directorate for Inter-Services Intelligence）和美国锡克教组织“Sikhs for Justice”的成员。在桑德胡案之后，平民党政府在各种批评声中艰难执政。

旁遮普谣言工厂的最新消息是三名卡利斯坦分子的蹊跷身亡：尼贾尔于6月在加拿大被杀；5月份，卡利斯坦指挥部（Khalistan Commando Force）队长潘贾尔 (Paramjit Singh Panjar)在巴基斯坦拉合尔边境被杀；而据称是桑德胡事件的策划人阿夫塔·辛格·坎达 (Avtar Singh Khanda)则于 6 月在英国去世。

旁遮普邦的许多人都想知道，既然过去几十年卡利斯坦分子一直活跃在海外印侨中，那为什么他们现在才引起新德里的关注。

此外，莫迪政府在2019年11月开通了卡尔塔普尔走廊（Kartarpur Corridor），这与他们嘴上说的“卡利斯坦威胁论”不一致。因为这条走廊允许持有特别许可的锡克教朝圣者穿越5.5英里（约8.9公里）的路程去往巴基斯坦旁遮普省的Gurudwara Shri Kartarpur Sahib，该地据信是锡克教创始人古鲁·那纳克（Guru Nanak）的长眠之处。

而且，在巴基斯坦方面参与该走廊项目的人员中，有一位名叫戈帕尔·辛格·查瓦拉（Gopal Singh Chawla）的卡利斯坦活动人士，他曾是巴基斯坦古鲁瓦拉委员会（Pakistan Gurudwara Prabandhak Committee）的总书记，该组织负责监督巴基斯坦的锡克寺庙。据印度媒体报道，查瓦拉还被称为拉什卡尔－塔伊巴（Lashkar-e-Taiba）激进伊斯兰组织的领导人哈菲兹·赛义德（Hafiz Saeed）的“亲密助手”，与巴基斯坦政府及其在印度的情报机构有关联。

另外，印度媒体在2019年大幅报道过一位未知姓名的“巴基斯坦高级部长”称，“开放历史悠久的卡尔塔普尔走廊是陆军参谋长卡马尔·贾维德·巴杰瓦将军（Army chief Gen. Qamar Javed Bajwa）的点子。（走廊一旦开放）将会永远地挫败印度。”

类似地，自1991年以来担任多个联邦部长职位的巴基斯坦政治家谢赫·拉希德·艾哈迈德 (Sheikh Rashid Ahmad) 也宣称，“印度将永远记住巴杰瓦将军开放卡尔塔普尔走廊对它造成的伤害。巴杰瓦将军开放走廊，会对印度造成强烈打击。”

尽管出现了这些不妙的警告，莫迪政府却依旧热情支持走廊的开放。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即卡利斯坦运动在印度政府眼中到底有多大的威胁性。毕竟，如果政府相信自己关于威胁以及巴基斯坦情报机构参与其中的说辞，那它应该对这个走廊更加警惕。

莫迪吸引其支持者的原因之一，是他尝试将印度打造成一个强大而自信的印度教国家。他曾在2015年大张旗鼓地宣扬，印度在缅甸的领土上对曼尼普尔邦和那加兰邦的分裂分子进行了所谓的“外科手术式打击”。然而，缅甸官员对他的许多说法不以为然，并表示他们“非常反感”莫迪的用词。

紧接着在2016年的9月下旬，莫迪“又”对巴基斯坦领土上的“激进分子发射点”发动了“外科手术式的打击”。虽然莫迪说这是第一次执行此类的袭击（可能为了讽刺上任政府的怯懦作风），但根据《经济学人》的国防编辑沙尚克·乔希（Shashank Joshi）的记录，印度之前已经对巴基斯坦控制的领土进行了九次类似的袭击。

莫迪还吹嘘印度对“穆罕默德军”（Jaish-e-Mohammed）训练营进行了空袭，以报复该组织 2019年2月对中央后备警察车队进行的自杀式袭击（那次袭击造成印度40多名军警被当场炸死）。

根据莫迪所说，空袭摧毁了巴基斯坦开伯尔-普什图省“最大的‘穆罕默德军’营地”，并击毙了“数名恐怖分子、教官和和计划在印度发动更多恐怖袭击的指挥官”；然而，在借助卫星图像的情况下，多项独立研究都无法证实莫迪所说的东西。

随后，为了回击巴基斯坦对印度的“惩戒性”空袭，印度紧急出动了自己的战斗机。在空战中，巴基斯坦击落了一架米格-21，印军的飞行员阿比纳丹·瓦尔塔曼（Abhinandan Varthaman）中校也被俘虏，不过后者还是平安返回了印度。然而，印度还是声称中校在坠机前击落了一架巴基斯坦F-16战机，甚至为此提供了“无可辩驳的证据”。

可惜印度提供的雷达图像根本算不上可靠。即便如此，印度媒体依然把中校击落F-16当作是确凿的事实并大肆宣扬。莫迪的口头禅则变成了“我们会到你家里杀了你”（hum ghar mein ghus ke marenge）。

印度分析人士认为，在2019年的普尔瓦马恐怖袭击后，摧毁“穆罕默德军”营地和击落F-16战机的双重胜利巩固了莫迪的执政成绩，并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莫迪，使其在选举过程免受过多质疑。而普尔瓦马的恐怖袭击以及政府的回应激发了深刻的民族主义情绪，可能“在大选中改变了总理莫迪和人民党的选情”。

印度记者怀疑莫迪想要将卡利斯坦运动打造成下一场安全危机，借此他再次展示自己的强人形象。支持莫迪的媒体评论员们则提出了加拿大是“下一个巴基斯坦”的观点。其中一位评论员创造了“Canadistan”（加拿大斯坦）这个新词，影射加拿大像巴基斯坦一样支持和怂恿反印恐怖主义。印度媒体则明确传达着这样一种信息：印度打败了特鲁多，后者在加拿大内外都遭到孤立。

而莫迪的国家安全顾问阿吉特·多瓦尔（Ajit Doval）被吹成了印度的詹姆斯·邦德。他的支持者声称多瓦尔参与了各种充满传奇色彩的事件，他们钦佩他能够击溃卡利斯坦运动的领导层。

但这个粉丝群对他的实际角色和工作活动上的诸多问题毫不在意。在特鲁多提出指控几个月之前，一位多瓦尔的粉丝在推特上写道：“卡利斯坦已经开始解体。别惹阿吉特·多瓦尔”，而另一位则宣称：“如果你反对印度，想在印度制造恐怖主义，我们会抓到你。”

任何国家都无法容忍外国情报机构在自己的领土上杀害自己的公民。特鲁多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采取行动。然而，他的行动无疑给莫迪和印人党在即将到来的2024年大选中提供了优势。

无论加拿大起了什么动向，莫迪都是赢家。如果特鲁多无法提供有力证据，证明印度情报机构参与谋杀尼贾尔，那么故事就变成了莫迪揭露了加拿大的虚伪面具。如果特鲁多拿得出证据，那么印度人又可以说印度现在已经足够强大，能在千里之外的他国领土上，就把威胁到本国安全的人消灭掉。

但与此同时，旁遮普邦的锡克教徒正在承受这一外交僵局的直接经济成本，由于加拿大签证现在实际上被冻结，他们越来越担心自己成为莫迪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运动的下一个目标。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虽然特鲁多的举动可能安慰了加拿大的锡克教徒，但他的行动对旁遮普邦的锡克教徒产生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来源：《外交政策》2023年10月20日文章，原标题：India’s Spat With Canada Is a Win-Win Situation for Modi